六万大山被沉沉暮霭笼罩,穿行在乡间道上,桂东南山地风光十分迷人。山的皱褶里,溪流潺潺,洼地、田野上一片葱绿,雾岚缭绕的林子,小鸟清脆地啼转啁啾。大片的蕉林垂着或是斜挎着上一个季节巨大的蕉叶,虽然成褐绿或黄褐色,却带着几分霸气兀立着。水牛徜徉在地边、田埂上,小巧玲珑的深蓝色牛背鸟,忽而在牛犄角尖上舞蹈,忽而在牛臀部轻轻啄着。半丘陵状的山坡上,密扎扎笔直的云南红松,松针上挂着露珠儿,被太阳照出晶莹的耀斑。晨雾退去,山的巍峨把天际的湛蓝与大地的苍翠划界,远远望去,各种形状的轮廓是那么逼真,“笔架山”“骆驼项”“双乳峰”“卧佛岭”……神州地貌保不准在什么隔山隔水的地方就会再遇。
这里的农舍多是临河而建,林子深处,不经意间有袅袅灶烟升起,曼妙、轻盈,带着农家人升斗愿望,使大山偏隅充满了生活气息。有暄天锣鼓和锁呐随着风传来,期待已久的大车坪不远了。
一
这一日应该是大车坪村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,冯子材研究会的挂牌仪式在这里举行。用“山欢水笑人歌唱”都无法形容和代表这样的场面与场合。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、学者、文化名流云集在大车坪村,大车坪村沸腾了。喜悦的乡邻舞着岭南狮子,扭着大车坪人自己的秧歌,村民们自发从家中带来了只有大车坪才有的农家特色小吃,村中四合天井大院支着偌大的海子铁锅煮肉,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农家饭菜味道。
我是初到桂东南的北方老男孩,好奇与新鲜使我忘记了车马劳顿,略与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便独自“走街串巷”了。
风情,民情,街村物景是一个作家每到一个地方最为感兴趣的东西。一条小溪从村子中间淌过,细碎的浪花永远是那么悠闲、淡定、不紧不慢。看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,没有湍流波澜,却从不放弃大江大河之志,几经百折千转,在水鸣镇入南流江,最终汇流北部湾。水畔的垅上的葱绿色芋头叶,肥硕,张扬,积极向上。高高的堤岸石缝中的苔花毕竟过了一个季节,几分疲倦的样子紧紧地贴在石皮上,看似无精打采,其实是蓄势待发。在新的轮回里,它如丝纤弱的腰肢会扭着,顶端的米粒大小的小白花就会在人们不经意间绽放了。
我怀着对岭南风光的好奇,怀着对留有抗法英雄冯子材足迹的村庄的敬仰,穿行在村巷和院落通道上。
据说大车坪村也就三百多年的历史,却给人们厚重、深邃、久远的感觉。顽石铺就的村巷和院落通道,相互贯通。每有脚步走过,都会留下橐橐的声音。村野乡间也有历史的回音壁。土木瓦屋, 多是穿斗木构架,以柱承檩,岭南式样,散发着岁月幽光的青黑瓦,被日月抚摸出了厚厚的苔藓。偶尔几棵开着小白花的瓦松在空中向下张望,几分不屑地摆着头。石砌墙根不足一米左右高,又用近似于宝石蓝的片石垒成十分整齐的墙基,再用砂砾混土夯墙。看是粗砺古拙,却是先民们创造发明的民居建筑工艺,实用,耐久,保暖,防寒,隔热。这些土墙瓦屋人家多是老人们居住,主人和瓦屋都透着沧桑感。相比村子中的红瓦玻璃窗楼房民居,就少了蓬勃向上之气。站在这里,难免感慨着人类在行走过程中曾丢失太多,趋向未来,定是要湮灭许多东西,有时也惋惜,却无法停住脚步。
顺着地势由低渐高的冯氏祠堂,“庙堂之高”的感觉,令人肃然起敬。大车坪山地风光本来的清雅、幽静和闲适已经给了作家们不尽的快乐和愉悦,而英雄冯子材庙宇,祠堂式的建筑群的拙朴、古典与雄浑,带来了震撼与撞击。从鲜艳的红地毯拾级而上,迎面褚红色的砖墙,陈旧感使人想到冯氏人家脉承祖德的源远流长。除门枢之外的门框、门扇,蛀痕累累,而门楹“祖居华堂佑子孙兴旺,宗登正位助后裔荣昌”镌镂楹联,描红涂金,大气而富丽,与整个建筑群略显不协调,却是冯氏后裔敬祖德孝的一个小佐证。
每一排穿堂屋门,都是类似的桃符楹联,只是内容各异。冯子材曾住过的地方是在最后一排,蓝砖门拱大概是后垒的,墙上挂着的弯犁是那个时代岭南水田牛拉的那种木犁,早就没有了毕斗和铧。曾几何时这种农具为先民们生产、生存使用了千百年,如今高挂在那里,被人当成稀罕的物什。岁月尘垢淹灭了它的价值,看似被人观瞻若神仙,其实是一种被淘汰了的辉煌,包括挂在另一旁的棕蓑衣、竹斗笠。靠坡的厦房地上有一个灰扑扑的小插屏,白瓷画屏上是六万大山的自然风景,色彩依旧,层次分明,屏框上的木雕工艺考究、精致。斜挂在墙上一副伤痕累累的马木鞍,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冯大将军金戈铁马的日子。
二
我曾在友谊关冯子材纪念广场上久久徜徉,站在冯子材大将军巨大的塑像下,心生仰慕。大将军双目如炬,戴盔披甲,怒视法寇,挥刀向前,其威武和正义凛然久久留在我脑海。冯大将军出身寒门,四岁丧母,十岁父亡,拒绝了舅父收养,与祖母和兄长相依为命,小小年纪就随大人贩盐,做木工,护送牛帮。在十五岁那年祖母去世,他失去了庇护,流浪街头操刀使剑。到了二十岁时学得一身好武艺,从此以保镖为生。镇南关抗法时他已从军多年。此前他担任广西、贵州提督的时候有人送礼,被他拒之门外,甚至于曾在大庭广众面前杖责行贿的人。镇南关大捷威振四方,百世留名,至今广西钦州有“子材大桥”“子材小学”,成立有“子材中队”。今天的友谊关就是当年的镇南关。至今还在关前的那座黄房子“大清邮局”栉风沐雨一百多年,带着历史的沧桑,目睹发生在日出日落间的故事。
他没有居功自傲,告老还乡后住钦州,与同在钦州的抗法英雄刘永福结成儿女亲家,八十五岁而殁。
大车坪村的冯氏后裔,秉承“入则笃行出则友贤,静以修身俭以养德”。今天从大车坪走出去的冯氏子孙,诗书立本者小有名气,从商安命的事业有成,无愧于大将军家训遗风。
夕阳西下的时候,大车坪乡邻备好了饭菜。肉是自家养的猪,菜是农家菜园子种的,大东坪黑鲤是自家鱼塘现捞的,红口白牙“饕餮”中,有人感慨说这叫“大车坪十三花”,也有人说是“大车坪全席”。淳朴与热情,一群“文人骚客”几分醉。
又是日落前夜岚升起的时候,压着六万大山的夕阳为如黛的林子涂上一层淡淡的金辉,如烟的山涧、沟壑,虚幻而迷人。微微的夜风穿过竹林,婆娑的竹影拂动。已经有灯光的农家小屋窗户亮了起来。挂在西山巅如钩的上弦月有点儿孤零零的样子,不久就消失了。
离开大车坪要去博白县城了,车灯在村道上划过。夜色为我送行,离开大车坪心生怅然,我对着远山默默许了个愿:大车坪,我还会再来的。